凡不开会的晚上,她仍坚持在灯下读书学习。每学完了一个题目,都要尽量联系自己思想和当前实际,写一篇心得笔记。学完之后还要做帐。
这样她成日里不仅手脚很忙,连头脑也没有空闲过,好象从来没有感觉到寂寞,更不知道什么是伤春,晚上连梦也少做,睡得很熟、很甜。
鱼丽是个小说迷,枕下经常压着一两本外国小说,如象《茶花女》呀、《红与黑》呀,《安娜.卡列尼娜》呀。
外国小说一度是禁书,所以这些书都没有封面,甚至只剩撕残的三分之二本、半本。有的更被横着撕断了,只有书脊连着,使你看完半页之后要费力地去寻找下半页。
这时候,社会对封资修恨之入骨、必欲斩尽杀绝而后快的意识已淡了许多,故而又给这些残破小说贴上牛皮纸封面加以保护,用毛笔潦草地写上书名。但打开封面通常就是第十几页或几十页,令人生叹。
这段时间春雨绵绵出不了工。鱼丽成天在男生那边呆着,听白如冰拉二胡、哼歌,还有就是和青年社员打扑克,下珠子跳棋。
韩敏力忍不住拿起鱼丽枕边的书来翻看,很快就被吸引住了。那优美的文字、曲折的情节对她产生了诱惑。
这时候她心里有两个小人儿在争着说话。一个说:“噢,是么,这故事真迷人哪!结局怎样啊?是悲剧还是喜剧?你看完就知道了呀!”
另一个说:“咦,书中尽写些贵族小姐,死人洋人,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和爱情观。世界上哪有抽象的人性和爱情呢?爱谁、恨谁,不都是由阶级立场决定的么?
“你手中拿着一本毒草,却对它爱不释手,这正从反面说明你还需要加强世界观的改造啊!”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终于屈从了后一个小人儿说的话,毅然将手上《珍妮姑娘》、《嘉莉妹妹》这些书丢开了。
有次,一个爱好文学的知青来白庄吹牛,他自称专攻古典文学,对五四以来的文学则撇嘴表示轻蔑。他吹嘘中国古诗词是如何精练传神、追求意境,大家都听得如坠雾里。
鱼丽和白如冰就问他对外国文学的评价,答道:“啊,要说用白话文写的东西,那我就只看翻译小说,大仲马,茶花女,托尔斯泰等等。外国文学的形象倒还生动,缺点是唠唠叨叨,废话太多,也真不可救药!”
他后来又替外国人挽回一笔道:“不过也偶尔有文笔精致的,比如简爱这个书名就取得很好。作家像中国古代诗人一样讲究练字,这个‘简’字就提炼出了爱的精髓,并富有哲理,耐人寻味。”
鱼丽和白如冰对视片刻,一起放声大笑起来,笑得他神情尴尬,最后一走了事,倒弄得韩敏力莫名其妙。
这事儿竟促成韩敏力看完了《简.爱》。鱼丽见她晚上学完该学的着作之后又捧起外国小说看,觉得新鲜,以后就将自己看过的书一本接一本地推荐给她。
而她看了几本之后又觉得内容大同小异,而且将女人的性格写得太懦弱了,感情写得太缠绵了,有些描写竟不堪入目,于是兴趣又淡了,奇怪鱼丽对这些内容怎么百看不厌呢?
到薅秧季节,鱼丽病了,几天没出工,却又不要韩敏力陪着去看病。这天韩敏力收工回来,见鱼丽守着桌上一碗乌黑的药汤发呆,便笑着说:“怕药苦呀?”
忙舀些白糖放进药碗里,搅化了说:“甜啦,趁还是温热的,快喝。”
可鱼丽仍坐着不动。她又道:“怕药苦,那就不要看中医嘛!这药很苦哇?我尝看。”边说就去端碗。
鱼丽默看她把碗凑到嘴边,一脸的惊惶,赶快去夺。
韩敏力道:“哎,啥呀?”鱼丽低着头,眼圈红了。
韩敏力顿生疑窦,道:“这药有毒?那就把它倒了!”
鱼丽按住不让倒,大颗的泪珠滚进药碗里,哽咽道:“中队长,我不瞒你了,我吃了这碗药如果死了,你才好跟我妈说。这、这是一碗打胎的药!”
抬头看见韩敏力直勾勾的眼神,反而吓着了,忙去拉韩敏力的手。韩敏力半天才问:“真的?”
鱼丽悲怆地说:“真的呀,我肚子里已经有、有……三个月了。”
韩敏力迟疑地问:“他……是哪个?”其实白如冰的脸已经在她眼前晃动了。
鱼丽低头道:“就是他嘛,还有哪个?”
韩敏力把她拉着的手一摔:“他!他!哼,你们咋会……”
鱼丽把眼泪揩了,平静地说:“哦,就是林之强搬到学校去住的第二晚上,他过去一贯都规规矩矩的,有回他捏过我的手,我一挣,他就放了,脸比我还红得凶。万想不到、那晚上他……”
韩敏力怔怔地听着,听到这时她神经质地捂住耳朵,嚷道:“你别说了!”
鱼丽闭上口。她又气恼地盯着鱼丽:“他他他!哼,你没喊,这么近我没听见你喊,你是愿意!”
鱼丽垂下眼睛低声说:“对的,是我愿意。你生气就骂我好了,随你怎么骂我都行,只求你不要去问他,对他发气。”
韩敏力发火道:“羞人,我去问他!哼,这和我有啥相干,我凭什么发气,凭什么骂你!”
她便走出去在小石桥上站了会儿,好象是要用清水洗去耳畔的秽语似的。脚边清澈的涟漪和潺潺的流水声果真使她的情绪冷静下来。
她又走进屋,神色冰冷地问:“这药,你为啥又不喝?”
鱼丽盯她一眼,同样用冰冷的腔调回答:“我怕死。乱打胎整死人的事情,你不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