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红廖一代名伶,自然是有些真本事叫人赏心悦目。”
君钰眼珠子一转,问道:“思扬是另有话说麽?想说什麽,自家人,但说无妨。”
君轩鲜眉亮眼的面孔上眉毛动了动,道:“我只是打个比喻,若是之前二哥领军之时,将士们不再听从二哥的命令,二哥可会觉得是你怀中的这只猫儿蛊惑‘君心’的错处麽?”
“原是因此。”君钰闻言长睫扑闪,和怀中轻轻贴着自己肚子的那条油光水亮的玄猫对视一眼,见它宝蓝色的眸子里折射出一点讨好的光亮,轻轻一笑,温文尔雅、眉目如画:“自是不会。故而,我倒是觉得这类反着来的戏甚是有趣。”
君轩疑惑道:“二哥为何这般觉得?”
“新鲜、嗯……”忽然感觉腹中的孩子猛得动了动,扯得肚皮一紧,君钰不着声色地一顿。
君轩观着知微:“二哥不舒服,要宣医官吗?”
“这几日皆这般模样,过会便好了。无须劳师动衆。”腹中孩子这间歇性一阵的疼痛越发频繁了,只是这双孩子却迟迟没有出来的意思,这般的疼痛也只是不规律地偶然发作。
君钰深深吸了口气,待过了会,觉得舒服了些,这才不着意地继续道:“思扬求天真烂漫,而不解二哥的想法是吗?二哥只是觉得,若是老生常态的东西,那便没了什麽趣味,所以,这般不合意的戏方叫人耳目一新,不是吗?”
君轩看着戏台子道:“很难懂二哥的意思,可否详解?”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任她貌美赛天仙,也不过是一颗弃子。阿轩觉得这般故事里的‘情爱’叫你难过是吗?阿轩又疑惑,为何要如台上这般演?”君钰将君轩心中的疑惑直白说了出来,眼角又瞥了一下周围看着戏偷偷抹眼泪的宫婢,摸着怀中的玄色猫儿,“台上一张口,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真假假如梦似幻,曲调顺耳,故而叫二哥觉得演得很是得趣。”
若是较真,江山美人何尝不皆是霸主座下之物。没有权力又何来美人?美人,从不曾是江山的对立面。柔弱似水的佳人,不执一朝之事,不过是如他怀中的猫儿一般的宠物,可以任由他人摆弄,“五花马千金裘”不过是万里山河里那点点的点缀,何况一骑红尘的“荔枝”,若非“东都神宫”那般浩大劳民的工程,又何故会影响社稷民生?高高在上的帝王对豪门贵出的宠妃连帝后之座的权力都舍不得分给,美人无权,又凭何染指江山,遑论祸国?遑论君王处处采纳的风流韵事。这情动天地的折子戏,不过是替君王背书,给与一只必然要为历史洪流含冤抱屈的宠物的一点怜爱罢了。
君钰自是懂得这些戏码编排出来的本意为何,他也知这个年轻的弟弟君轩心中不满所指为何,可再不称心如意,那又能如何呢?若是尘世活着的人大多愿意相信如此,那便是如此罢了。而他君钰,不过是看个热闹,打发打发这深宫寂寞、得过且过的时光。
君钰笑了笑,顾影自怜般的语气轻柔道:“人情自有百态,‘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兆民百姓,同被恩泽’,这戏中人,何尝不是此中人,这戏,道的自只能先是天家之情:忠孝节义,皇恩浩蕩。”
君轩回首,瞧着自家二哥略微浮肿却依旧俊美不凡的苍白容颜,默了默,道:“思扬愚钝,方才未曾领会二哥的意思,多言了。”
“无妨,听戏不说閑话说什麽呢。戏剧便是戏剧,唱戏的难动情,看戏的何须较真。吃些糕点,这凤梨酥软糯清甜,配这萼绿君茶很是可口。”君钰将自己案前的凤梨酥往君轩身侧推了推,玫瑰花一般的嘴微微翘起一边,眸中平淡地看着君轩尚显稚气的面孔问道,“思扬可曾读过《商子》?”
“阿轩愚昧,除却先生教的一些书籍,很少翻阅这些,还不曾阅过《商子》。”
“以史为镜,可明人世,不过……未曾看过便未曾看过,对你也没什麽大不了,瞧自己喜欢的便好。二哥少年的时候只专心学习六艺,除却琴棋书画这些,为数不多的爱好就是喝酒了,现在却连酒都没得喝。”
“二哥……”
“看这天色还早,想来陛下也还有几个时辰才好回宫吧。”君钰仰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穹,举起面前的杯子顿了顿,抿一口杯中的奶酥,以手巾净了净嘴,却是羽睫轻垂,眸子微动,瞧着面前的凤梨酥思绪却似乎飘得很远,“真甜……这些甜食……从前大哥就爱吃甜食。”
从前,君钰的大哥君朗总是爱吃甜食。
从前,君钰便是和他人那般以为他的大哥君朗是真的酷爱吃这些甜腻的食物,故而君朗府上的厨子总是做些甜食,连菜里都要放些糖来调味,可现下的君钰想来,恐怕他的大哥君朗并不尽然偏爱甜的吃食。
想是心里太苦,故而吃得那般甜腻。
就像他从前只要喝多了酒,脑子就跟着钝了,从而那些遇到的形形色色的痛苦,便也不能侵蚀自己的心了。
君轩是君澜的小妾所生,常年养在家乡清河,和君朗也不太熟悉,君轩对那位英年早逝的大哥最深的印象也是每每家宴上的庄重和客气,不甚亲密。不过君轩自是懂得,没有他同父异母的大哥和二哥,亦不曾会有他和他母亲如今的悠閑舒适、只管吟诗不事生産亦不必向同乡人卑躬屈膝的好日子。
君轩斟酌了片刻:“这些甜的,美味可口,吃了很是能叫人心生欢喜。”
“是啊,谁不喜欢让自己愉快的东西呢……”君钰顿了顿,接过一边跳上桌衔了块糕点又拱着脑袋向自己怀里钻的玄猫,君钰温柔抚摸着它,接过它口中的糕点喂着这猫,连声音也轻了许多,“记不清多久之前,二哥也同阿轩一样,尚且不如何喜欢瞧这些唱着情动天地的戏码,对宾客聚堂中的折子戏只觉虚浮聒噪而难耐,现下想来,又怎叹较真于世间?若是人愿意相信这些春秋大梦,那便是如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