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盔甲的裂隙窥探到了血肉,叫他怪心疼的。
铁男没了画下去的兴致,叹道:“没有你的时候我放电影。”他丢下画笔,揉了三井满头的油彩之后才去洗手,“今天到这里吧,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他被三井摸了一把,低头看看发现小崽子抹了他一身颜料。灰t恤上留下五颜六色的拉长的手掌印,根据刚才的感觉,应该是从腹部拉到了后腰上。
三井很会报仇,抄起铁男的牛仔外套继续擦手,“谁让你揉我头发的,髒不髒啊”,翻着眼睛流露出一种孩子气的得意。
铁男只恨自己心软,对小动物总是爱心泛滥,笑得无可奈何:“过来拿油泡泡手,直接擦擦不掉。看来得先给你洗个头发。”洗手盆刚好两巴掌大,新来的那双更白腻的手只好摁在原本那双更粗糙的手上。橄榄油滑润,安抚着不一样的风霜。
一小时之后,三井知道了为什麽他的私家教师会是铁男,顺便认识了龙。倒过来说也行,反正在三井心里,龙的位置和素描差不多——讲道理他不烦他,凭心情就难说了,可要几天没见着又觉得缺了点什麽怪无聊的。
三井问过铁男,是不是看他也是差不多的感觉。
铁男看看天边的云,笑说:“成年人的世界里充满了无聊,接受是长大的开始。恭喜你啊三井,回头给你煮红豆饭吧。”他已料定三井会别过脸不与他对视。他凑过去故意加重吐气与三井耳语:“不过你不一样,你是我的那支象牙黑。”再舔一下三井耳廓,直叫三井从耳廓开始发热,经过脸颊脖子一路红到胸口。
——那是很久之后的事。现在的三井的关注点是:龙的哥哥、铁男的艺专同学、他原本的老师、带他去找铁男的充满艺术气息的长发配银边眼镜的斯文英俊的年轻人,跟新交的有钱女朋友去做长途旅行了。
“你哥真不靠谱,还不如铁男呢。”三井把对前任家教的不满发洩在龙身上,挑走了龙碗里所有的牛肉片。
龙只好去欺负铁男:“哥我长身体呢。”
铁男眼睁睁看着龙吃掉本该慰问自己胃肠的肉片,摸摸自己的钱包,翻着白眼回忆冰箱里还剩下点儿什麽。
三井其实是个閑不住的人,生性好动,宅着画画根本不是他的风格。他终于对静物也厌倦了,吵着要去画人体。
铁男被吵得心烦,放下手中的笔和调色板,掰过三井的肩膀,逼近那张漂亮的脸蛋,咬牙切齿地威胁道:“老子我画了一年才开始画人。你小子摸画笔才几天?老实画石膏去。”
三井早看透了铁男的纸老虎本质,根本不吃威胁,指着铁男正在临的普桑,翻着白眼挤兑道:“我觉得你画人挺容易呀,最近怎麽这麽热爱希腊风?”
铁男画普桑画了有些天了,接了个活儿,有人找他原创一副普桑风格的画作,就是那种,可以糊弄外行当“一直被私藏从未公开过的正品”收藏的那种——骗人的画作。
这种事铁男当然不会说出来,但他看三井那双狡黠的眼睛就知道小崽子猜得七七八八。过于聪明的人,往往很讨厌啊。“我要吃饭的。三井,你的学费我已经花光了。”他看了眼表,时间不早,便起身收拾画具,告诉三井今天下课,“等我回去翻翻石膏人像,找到了就教你画人。”
“别找了,我画你好了。”
铁男猛地擡头瞅着三井——少年正没心没肺地埋头装书包,许久没剪的头发完全遮住了眉眼,看动作没一丁点儿尴尬——于是尴尬的人变成了他。他把他的尴尬和一丝从躯干末端生出来的沖动掩饰在笑意之下:“找我当模特,得加钱另算。”
没有人是一座可以自全的孤岛,总会遇到一片雨云,滋养着岛上的高大乔木和柔韧藤蔓发疯般生出浓绿。
画人的课程并没立即开始,恰逢三井的考试周,他们暂停了素描课程。下午四点,铁男在突然变得安静的画室里发呆,心头竟蒙上一层寂寞。习惯是件可怕的事,他习惯了每日定时的聒噪,一朝安静下来,寂寞如寒流充斥他原本并不觉得孤独的生命。
他翻了翻还未丢掉的三井那些练习稿,线条杂乱敷衍,真是个没耐心的小家伙。他还回来吗?会不会因为期末丢开了画而更厌倦,不肯再困在这方让他不耐烦的无聊里?
半个月后,三井回来了。天空突然蓝得通透,几朵浮云白得可爱,路铺向遥远天边,直直的尤其适合驾车兜风,能跑到随浮云而上九天,与高飞的鸟儿作伴。
少年人挑剔地在小小的画室里上下左右打量,迟迟不想拿起画笔,直到铁男面有不悦,三井的目光才落在那一排作书页状倚墙摆放的装裱好的作品上。他一一翻过,统一的油漆木制边框,内容什麽都有,写实、抽象,人物肖像、山水风景,油画、素描……
“说真的,铁男,你到底卖出过多少画?”他随口问道。
无论多热闹的电影也没有真实的三井来得生动。工作室终于在今天鲜活了回来,油彩重新流出光泽。
总有些人,说不清失去了和没遇见哪个更美好。诅咒发誓说一刀两断,怅然若失说不如不认识,说不準哪天会温一瓶酒,在半醉半醒间念留不住的错落烟花,煮一壶茶,在閑散夕阳里等回不来的鲜衣怒马。
不如舍一把粮食捕住这只漂亮的鸟,然后的事,然后再说,先养起来好了,他反正没有天长地久的城府,更不是个正人君子。铁男忽地一笑,“养得起。三井,今天不画了,兜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