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审判的眼睛,此刻正悬在他头顶。
海上没有边界,宫城看不懂他们在哪儿。他在掌舵,迎着浪头保持微小夹角是他学到的唯一技巧。
天空更暗,眼见浪头越来越高,他们的小船迎浪而上,船头被高高扬起,所有人都在往后倒。
三井从柜子里找出救生衣,拿给牧和仙道。
牧还好,但仙道肉眼可见的脸色糟糕,白得像纸。三井双腿分得很开,保持着平衡,去找防晕船药,那个小小的白色药瓶,在仙道眼前晃出动静,“再吃一片吧,我看说明间隔4小时可以续服。”
仙道抱着三井肩膀,人也靠上去,点头哼哼,眉毛眼睛都聚在一起。他已经吐过了,可胃里空空的更难受。“有柠檬吗?”他低声问。
“有。”三井要起来。
牧起身,摁下三井,自己晃着去冰箱找柠檬。船太晃,他不敢拿水果刀切片,谁知道会切到哪儿,他有些为难。
“直接给我吧。”仙道有气无力地说。
牧回来,坐在三井对面的桌子上,两手扣住桌子边缘,担忧道:“怎麽突然让我们穿救生衣?”
“本来就该穿。铁男会带我们回家的。”三井想拍牧的胳膊以示安慰,超过一臂远,他放弃了,只好拍怀里的仙道,“连累了你们遭这趟罪,没想到天气突变。”
牧此时仍能笑出来,虽然笑得不如昨天那麽泰然,“没有在责备你。谁都不想遇见意外。不过,你真的这麽相信铁男先生?”
驾驶舱里,宫城一股怒火涌上心头。“铁男你混蛋!你是船长,不能不负责任!”
他害怕,但他更生气!除了气铁男的颓丧,还气自己曾把铁男跟爸爸、哥哥联想起来。他的父兄绝不会是这样的孬种!他的父兄,一定会跟这不讲理的海战斗到最后一刻!他也一样!就算再怎麽怕,也决不能退缩!
“你要是吓破了胆子,就滚到船舱去躲起来,像个耗子那样!你没有权利替别人做决定,去船舱里告诉他们,去忏悔也好,去宣布也行,但你不能这样蒙蔽他们的眼睛!”
铁男惨淡地哼笑:“你以为有勇气就能战胜一切?你觉得说出来会变得更好?是你的话,宁愿陷在无能为力的深渊里也要亲眼看着吗?”
又一个巨浪。灰暗的浪涛从两侧拍打舷窗。船落下去,船里没被固定的一切都往前撞,包括酒柜里已经倒掉的玻璃酒瓶,也包括遗落在世界之外的他们。
三井认真点头,一手抱着仙道,另一手抓着沙发靠背固定自己,双眼穿透了窗外无边的海和滔天的浪。“我信他。他从没抛下过我,不管面对如何不可能的对手,不管我如何不讲道理。当我坠在悬崖边上,是他拉住了我。铁男绝不会放弃的,我在他身后的船舱里。”
牧分腿站着,努力平衡身体。他也在紧张,毕竟如此时完全丧失控制权的情况,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
他觉得三井的理由很难说服自己,毕竟他不是三井,没经历过三井的故事。“我还是想去驾驶舱问问。现在的情况,待在船舱干等,太被动了,我不习惯。”
三井眉头紧锁,窗子一次次撞碎海浪,不知道什麽时候倒过来被海浪撞碎。
“我不是不信你。三井?”牧解释道。
宫城挥拳砸中铁男下巴。他很想接着揍,但瞥见疯狂转动的船舵,恨恨地丢下铁男回去掌舵。他其实连该往哪儿开都不知道。没有方向,掌舵只会让人更焦虑,责任感与失控叠加的焦虑。
“我不管你怎麽想,我只知道现实就是现实,闭上眼睛、堵上耳朵、捂上嘴巴,现实还是现实。”他再也不要骗自己。
这个瞬间,宫城突然明白了哥哥有多了不起,面对吞噬了爸爸的那一片海,是多麽勇敢。那麽勇敢的哥哥,一定从没责怪过自己。只有自己的懦弱,才是自己的枷锁。
面对层层叠叠推来的浪头,他用所有的力气吼出来,像一条蛟龙的怒吼:“我要回家去!我不能让我妈、我妹妹,伤过两次的心再受伤。”
他心里妈妈守在海边的寂寞背影凸现出来,她等了爸爸和哥哥那麽久,那麽久……她一定很怕自己走上同样的路,她决定搬离家乡也一定带着这样的怕。妈妈深沉的、胆怯的、内敛的、涌动的爱,第一次如此清晰。
还有妹妹年幼时那双期待的眼睛,天真地望着他,问他哥哥为什麽不回家,大声争辩说哥哥只是住在海岛上。上次妹妹翻出了哥哥的照片,她已经勇敢地接受了,自己不能连妹妹都不如!
“还有彩子,她才刚答应做我女朋友,她一定舍不得我葬身海上,我不能让她看见海就难过!我不管你怎麽想。我要回家去!”
彩子灿烂的笑脸展现在一片盛开的紫阳花间,他要守护她的笑容,他就是为此才追她那麽久,决不能让她想妈妈一样,为自己哭泣。
他不再气恼,他在这条前途未蔔的船上冷静下来。不管他能做到什麽程度,哪怕现学,哪怕这条摇晃的船再渺小,他都要坚持。他是流球的孩子,他注定要从海浪里求得出路,今天就是他的试炼场。
只有不弃!才能有希望!!
三井对玻璃上映出的牧勉力而笑,“牧,无能为力的失控感很糟糕,对吧。我知道。所以才相信。”
仙道在他怀里拽了他两下,忍着头晕恶心低声劝:“对。我也很想知道究竟怎样。”
三井转向牧,扬头示意堆在地板上的那根绳子,“是我该道歉。甲板很滑,你要走过去,你必须系绳索,要被卷走可太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