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常雄幼子薛万全,义子罗信闻言各自精神一振,重新立定,而其余三子外加一个侄子则一起愤愤带头离开,倒是其余将佐,依旧冷静,没有多余表示。
人走后,慕容正言看过两个年轻人,便朝薛常雄直言相告:“我知道总管想问我什么,我也不能做隐瞒,河北地方出身的军官和地方官吏,信都那边的完全不能再信,一开战便要倒戈卸甲的;博陵那边的,未必会直接倒戈,但也不会过分助力我们,只要黜龙帮过了浊漳水,他们也会不稳……”
“信都我懂,博陵都这样吗?”薛常雄难以理解。
“这还不算什么。”慕容正言正色道。“关键是军中……”
“慕容将军是想说那些军官人心动荡,居然敢直接哗变,还是有人已经做了黜龙贼的内应,成了叛贼?”罗信插嘴来问。
“不是。”慕容正言正色道。“不是军官,最起码不止是军官,我担心的是军官和士卒一起动荡,尤其是这两年河间大营里的士卒大多是河间三郡新募的……他们都是本地人,多晓得黜龙帮政令简单,授田公平,所以多有动摇……总管,军官和地方望族未必真对黜龙帮有多少向往,便是有往来也艰难,只是碍于形势,而下面的百姓却是管不住往来的,尤其是这一年,黜龙帮多有针对性的鼓动……现在怕的是两边相互影响,造成大乱。”
薛常雄面色有些难看。
罗信和薛万全一时也都不吭声。
原因很简单,慕容正言身为本地军事世族之后,现在的河间阵营的二号人物,算是对本地人心这个事情有着独一无二的发言权,更重要的是,人家当日也是为薛常雄拼过命的,这两年也是任劳任怨,算是可以足够信任的对象。
那么,他现在这么说,恐怕下面真就是不稳了。
“那该如何是好?”半晌,薛万全也有些无力。“难道只有降或者走的结果了?”
薛常雄也是一声叹气:“黜龙贼说的不错,给我两年时间不能收拢河北人心,使上下一体,活该我败给他们……”
“总管这话说的。”慕容正言叹气道。“那是总管谨守臣道,没起野心……不是人人都处心积虑,以至于先帝刚刚去了江都便存心要取而代之的。”
“这倒是实话。”薛常雄闻言冷笑一声。“天下诸侯,从南到北,要是贼军,便要从头拼杀,一城一地来建立基业,若是官军,十之八九要随波逐流,被形势逼到份上,只有他一个白横秋,处心积虑,一出动,晋地十几个郡就成铁打的一片了……而且好巧不巧,三征前便落得太原留守的位置,哪里是等先帝去江都?”
“之前的事情就这样了,多想无益。”慕容正言无奈打断对方。“总管,你问我地方上的情况,我已经如实作答,现在咱们得有决断。”
“如你所言,便是不能打了?”薛常雄顿了一顿,问出了一个跟自己幼子类似但又不同的问题。
慕容正言瞬间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说白了,薛常雄这个人没那么难以理解,甚至他这类人才是乱世最常见的……有本事和想法,但没有改天换地的野心和勇气,有忠心和道德,但又无法抵御割据一方威福自为的诱惑,好的结果是谨守一方,逍遥半生,乃至于按照之前几百年里的范例,遇到特定的历史环境,是可以让后代称王称霸,逍遥几代人的。
而若是不好的结果呢?
不问自知,生死荣辱,一刀而已。
其实,杜破阵也是类似情态,只不过他的淮右盟生在黜龙帮这个庞然大物身侧,还都属于义军阵营,他本人能踏上台阶也是因为张行、白有思、秦宝这些人,天然多了两道捆仙绳罢了。
回到眼前,慕容正言沉思片刻,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如此说来,总管还是想尽量生存?”
“不错。”
“那我能想到的,便只有死守河间城的一个方略了。”慕容正言艰难道。“一旦出兵野战,部队洒在外面,自东向西战线绵延四百余里,打起来以后犬牙交错,那就更乱了,到时候必然有人投降、倒戈,也十之八九会引起人仿效,更多的人还会坐守城寨,以观成败……而这样的话,按照现在咱们两家的实力对比,几乎是必败无疑,而且是如山倒,如水决,一发不可收拾的那种。”
“可若是死守河间,哪怕是我在河间城立了塔,也不过是枯城待死吗?”薛常雄皱眉道。“我晓得你的意思,借我的宗师修为和河间大营多年对河间城的整修经营收拢部分军心,把握住河间一城,但是军心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离开了外面的纵深只是枯耗而已。”
“只能指望守城期间外面有变了,幽州军唇亡齿寒,不会不救的,但指望他们也难。”慕容正言无奈道,然后稍微一顿,道出了他本人的看法。“其实总管,要属下诚心诚意为你着想,我还是要说,黜龙帮给的条件已经足够优厚了……总管要面子可以去东都、关西,总管长子不是在东都吗?要里子也可以给自己和几位公子寻个实权的结果,何必计较那些私仇旧怨呢?”
“我若是能放下这些私情旧怨,当日就直接随白横秋走了。”薛常雄摆手制止了对方的劝说。“大魏既亡,我薛常雄便是再无能,也不愿再被这些瞧不起的人给使用折辱。”
“可是如之奈何呢?”慕容正言无奈摊手。
场面再度陷入尴尬。
而过了片刻,罗信终于忍耐不住:“义父,慕容将军,事到如今,小子有一计,或许可以一试。”
慕容正言与薛万全对视一眼,然后各自去看这位罗少将军。
“你说。”薛常雄倒是没有什么忌讳的。
“慕容将军和义父的话小子已经听明白了,想坚持住就是只有固守待援一条路,却忧虑于河间军上下早就没了军心士气,守城期间外面被黜龙贼攻城略地,更是会人心自丧,不能持久,然后等到幽州军到了也无能为力……对也不对?”罗信恳切来问。
“差不多。”薛常雄给予了肯定回答。
“那何妨诈降呢?”罗信猛地上前一步。
“何意?”薛常雄一愣。
“向黜龙贼诈降,按照他们的条件要军权要头领数量,并以此为理由将河间大营主力汇集过来……这样的话,便是河间大营内部早已经军心涣散,或者跟黜龙帮眉来眼去,也反而容易聚集到此,并且不出乱子。”罗信将自己计划的要点点出。“然后黜龙帮见到大军汇集,一面会因为诈降而放松,另一面却也会因为我们大军聚集不敢怠慢,依旧派遣主力来河间做打算……这个时候,若是幽州铁骑尽出,我们再忽然从河间城出兵,双方夹击于滹沱河与浊漳水之间,黜龙军必然猝不及防,一战而胜,扭转乾坤也未必不可。”
薛常雄一时沉吟不应。
“怕只怕弄巧成拙,反而失控。”慕容正言正色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