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过一会儿便有个衣衫整齐的瘸子小孩掂着一袋垃圾经过巷道。起初,解平以为对方没有瞥见他们,因为那小孩目不斜视地踱了过去,谁知两分钟后,那不规律的脚步声又由远及近了。
和贫民区其他人都不一样,小瘸子身上打理得异常干净,露出的皮肤和脑袋上都没有毛发,一双眼里有孩子独有的淳朴、羞臊和纯真。
他扒着墙有些胆怯和害羞地看着解平,像生在角落的青苔,他起初只露出眼睛的一角,最后露出整张脸。
小瘸子很紧张地向后环顾,见没人才松了口气,焦急地劝说道:“你们受了伤不要待在外面,我爸爸妈妈说最近食物短缺,已经有人开始对人下手了。”见解平不搭理他,小瘸子一咬唇,很受伤害般低声道,“算了,不关我事。”
“我们没地方去,没东西吃。”解平说。
小瘸子唇角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眉头却拧了起来。
他停下脚步,很为难地望着两位陌生的伤者,盯着男人怀中青年受伤的腿关节,又低瞥过自己早已残疾的腿,适当流露出几分哀伤,最终攥着的拳头缓缓松开,终于开言道:“……我可以带你们回家,我爸爸妈妈人很好,肯定会分很多食物热情招待你们,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解平是一位最好的聆听者:“什么条件?”
“你们伤好之后必须离开,并且你们每天抢到的食物都要分一半给我们。”小瘸子态度既严肃又诚恳,完全是位善良又懂得为家庭着想的孝顺孩子,“互利共赢,成交吗?”
解平看着他那张和这儿格格不入的溢满人情味的脸,终于露出一抹劫后余生、充满谢意的绅士微笑:“劳烦你了,不过不存在什么交易,你救了我们的命,回馈你们是我们应该做的。”
--------------------
说话真好听,给我们小瘸子稀罕坏了
“昭昭。”
哒,嗒。
雨水积潭,矮小的男孩双腿活像圆规,先是健全腿朝前迈一大步,残疾的另外一腿随即迅速在半空中划拉小半个圆,长期的不均衡导致他的主用腿异常健硕,跛脚得尤为突出,走路状似不快,但其实他普通走起路来已经像跑。
还是逃命的那种跑。
解平抱着章纪昭没有走得很快,章纪昭和他配合默契,一早醒了,一直装作体力不支精力不济在他怀中酣眠。
小瘸子跑了一会儿,耳根子探听到的脚步声弱了,嘴皮子极细微地下撇。他回过身,友善的大笑毫无征兆地挂在脸上,像手里随时随地捏攥着第二副五官,趁人不备便替换上去:“我家就在前面,你们再撑一撑,我先去告诉爸妈有人做客的好消息。”
有人做客的好消息,看来他们家还挺好客。
解平漫不经心地颔首,小瘸子那笑容戛然出现,又戛然而至了。
小雨的天气,小瘸子在并不宽阔的潮湿巷道单腿驰骋狂奔,像下水道里的水老鼠,准确地窜到一座两层高的白色洋房旁,钻了进去。
洋房顶部洇满了伟岸的霉渍,霉渍自带一股淋巴掺血的分泌物气质。
但依完整程度来说,这幢房子在贫民区里出类拔萃,它周边尽是些没有建完的烂尾楼,水泥墙没有封完,全靠铁皮、水泥和木头缝补。夹在洋房和烂尾楼之间的还有一小座铁皮棚屋,上面的油脂在漫反射作用下光可鉴人。
解平单手抱着章纪昭站到洋房门口,保持着客人应有的礼貌。
时间差不多,他屈起两指打算叩门——指关节还未接触到洋房门,解平甚至没听清来者脚步声,那门便从里面拉开了。
握着褪色的铜金门把的是一位高于大多数成年男性的年迈女士。
发髻卷了数层。
过分高挑的身形和她过分阔面的高颧骨脸都叫人平白无故怀疑她的性别,她穿着考究合身的白色蕾丝长裙,一双肌腱分明的削瘦小腿斯文地束出来。皮贴骨的肉和油润鲜红的口脂在她身上都像精心筹谋过,包括她右手握着的银色刀叉。
尖锐锃亮的叉子起先朝着门口方向,过后她显然反应过来叉子对着客人不是待客之道,于是极其缓慢地将叉子倒转,抖动着唇热切地在他和章纪昭之间频繁眼动,准确来说是在他们身上的伤口上打量。
“才准备好晚饭。”极具老人特质的一停顿,她侧让开道,用热情又疏离的口吻煽风点火,“进来一起吃吧。”说罢转身进去,不勉强也不在乎门口的客人是否进来。
解平抱着章纪昭跟上,这时他走得急些,仿佛怕落下晚餐。
穿过装饰温暖的玄关来到客厅,中央便是一张铺设复古蕾丝托盘垫的暖色胡桃木餐桌。
桌上摆着一篮子的水果和撒糖烤面包,正中央是一大口锅,里面是汁水四溢的剁得稀碎的炖肉,汤水盖过酱骨架,小瘸子坐在宝宝椅上狼吞虎咽,边吃着碗里的边看着锅里的,一言不发,和来时显得像两个人。
“怎么称呼?”解平托着章纪昭的臀腿往上抱,这是什么意思他和章纪昭心照不宣。
章纪昭听不懂沉水语,但语气足够他领会表意,他双手环过他的脖颈,偎在男人身上作出吃痛转醒的惨状,解平适时轻拍他后背,低垂着眉眼在他耳畔:“找到吃的了,昭昭。”
昭昭?
没人这么亲昵地叫过他。
从没有过。
章纪昭耳廓汗毛直立,毛孔都为此放大数倍,肉体总在极端快乐时佯装苦痛的战栗,精神却在大力鼓吹、传导这种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