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平比他们发育得好,比他们高,只能蹲下帮他刷牙。卡门少时还是蓬蓬头卷毛,抓一把硬巴枯草的手感,还是解平不厌其烦地帮他打理才让他的长发有欺诈性柔顺的光泽,实际上握起来还是硬邦邦的钢丝球质感。
卡门刷牙也不老实,总是想方设法惹怒他,引起他的注意。
比如中途把牙刷吐出来来一段即兴表演。
解平不会对他生气,就这么就地蹲着停下手上的动作,右手拿着牙刷安静地观赏卡门表演口吐白沫。卡门骄傲地张开嘴皮子,用空气和牙膏弄出五颜六色的巨大透明泡泡,心满意足后把泡一口全亲解平脸上:“刷牙结束,明天继续。”
解平抹掉脸上的泡沫,温柔拒绝了他无理的要求:“明天没有。”
“明天再说出去的事。”他说,“会有办法的。”
“明天和今天没什么不一样。我们之间必须有一个人作为耗材,另一个人才能逃出去。”卡门蹲在他面前,两人姿势对调,揪着解平的裤腿捏了一会儿,用舌头顶了顶腮内,站起身平视从小抚养自己长大的兄长,面色少见的冷漠。
“哥。”他说,“我为我过去因为无能用言辞伤害你而感到抱歉。”
“你值得世界上最好最多的爱。”
“我爱你,明天也是。”
凭血洗地的血腥游艇上,敌人像对待鬣狗一样虐杀卡门,打碎他的头骨,把他的尸体拴在船头游行示威数海里后,弃船离去。
解平出来时,卡门仿佛一息尚存。沉在水里,他死不瞑目,睁大的无神的双目瞪视着上方,唇边溢出最后一串气泡。滂沱大雨冲刷着冰冷的海面,绵延不绝的血液从人体融入洋流的方向,像生气一样去不复返。
解平不愿意拉着那道锁链把自己的弟弟像一块烂肉一样钓上来,于是跪在前倾的船首上,浑身湿透,在暴雨、闪电和惊雷的见证下,他用粗壮的老虎钳剪断他弟弟脖子上的铁链。
失去了着力点,卡门像被废弃的锚,他的尸骨永远留在那片海域。
失去了两个弟弟的解平确实像大家所说的一样冷血无情。
他不知疲倦地接单人任务,未经过任何心理治疗调整,但那不影响他的工作状态,他晋升调任驻外情报站,从基层的联络官做到站长,晋升速度反常的快。
说他吃人血馒头上位也没错,他被刺激着不知倦怠,仿佛要为这个家做些什么才能弥补他深重的罪恶。然而他害死了他的两个弟弟,这罪恶无论如何也偿还不了。
巨大的折磨、内疚和创伤让解平彻夜难眠。
进入睡眠状态他就会梦见卡门和解安,所以他干脆不睡,睡觉时间也拿来工作。
即便有弗朗西斯的准许和首肯,情报局上层仍然对他整夜整夜失眠的健康状态感到担忧,不过不是担心他过得好不好,而是担心他的生理机能下降会影响他们精心筹谋的复仇计划。
于是情报局开始不停地请他注射各种不知何种功能的药剂,排期密集的手术,有些解平会记得名字,后来研究院的亲属请他试验,他也全部都同意,到后面他记不得自己都做了什么手术,太多了。有些试验会有强烈的副作用,持续半年以上的疼痛,镇痛剂也无济于事,解平安然接受疼痛和所有人对他的要求,仿佛赎罪者接受惩罚。
赎罪注定徒劳无效,解平再也忍受不了自己。
某个清晨,他对着洗漱台前的镜子看着自己感到强烈的恶心,这张脸难道光鲜吗?为什么会得到无数人的称赞,人们称赞的皮囊面目可憎,灵魂发出腐朽的臭味,胆怯、懦弱、自私,他连死都不敢吗?
真到下定决心死的那步,他才知道,解平是不能死的。
情报局,他的亲朋好友们,陪着他长大的每一个看似爱他的人,他们愿意看着他痛苦到死,但不允许他软弱流泪,不允许他真的死。
这就是爱吗?控制、博弈、利益和价值交换。
解平啼笑皆非,更绝望的是,他发现自己也是这样,只是他控制、博弈、利益和价值交换的表现形式更温和,而弗朗西斯他们的爱完全在钢铁般坚硬的壳下,正如她所哼唱的歌谣:“我的心肝,因为我们无法容忍没用的新生。”
这就是爱吗?控制、博弈、利益和价值交换。
他知道不是。
所以他来对面寻死了,这是他唯一远离所谓亲人控制的办法,以任务为藉口,他想要留在这里,死在这里。更离奇的是,这里有东西对他抛出橄榄枝,告诉他,他可以不用回去,他可以永远留在这里。
见用解安的声线请求不奏效,“小安”从旁边跳下来,站到他面前在混沌的黑暗中仰头看他,天真无辜又孺慕,无机质的语义直接钻进解平脑中解译:[你和我们的母辈很像,我们喜欢你的灵魂气味和长相,你闻起来很迷人……我们可以请求母辈,把你同化为我们的一员。]
解平能感受到它们没有恶意,当下还是岿然不动。
“解安”顿了顿,摊牌给出价码:[你也见到了,我们掌握了人类的基因库,那没什么难的,只要你愿意和我们走,我们可以复制你死去的弟弟的基因,为你再造家庭。]
解平猛地抬头看它。
它学习人类的谈判方式,放慢表达语义的速度,循循善诱:
[你很想念你的弟弟吧?我看得一清二楚,你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缅怀他们。即便得不到回应,你每天依旧会抽出一段时间在心里和他们说话。你爱他们胜过爱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