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日后,大军来到榆河驿,兵部,礼部分别派人来点闸和教导鞑靼新附军入城礼节。
“兵部姓王的那个鸟主事讲,俺们所有人的封赏都要等朝廷核准之后。”江彬一边啃羊腿一边道“鸟,俺们打生打死的时候,他们做啥呢?”
“还能做啥,修坟呢。”张荣一直在京里,所以对来的这位主事有些了解。经过了这一场生死,为人也敞亮起来。
众人也不嫌弃晦气,哄笑。
因为郑虎在,郑直这些日子一直茹素,好几次与几家驿站驿丞的娘子相望,却只能唉声叹气。此刻听了张荣的话笑道“俺也给人誊写过墓志铭,这买卖来银子多。”
众人又笑。
张荣可是始作俑者,最是清楚,打趣道“这么一讲,这位王主事与五郎颇为相像。他的父亲也是状元,如今在礼部任左侍郎。”
“原来是实庵先生的后人啊。”郑直突然记起了史臻享,又记起了桃花源,似乎每次遇到对方,都会发生有趣的事。
“五虎认识?”江彬好奇的追问。
“有过几面之缘。”郑直于是将雪中对联还有中秋诗会的事讲了出来“听人讲,他儿子聪颖过人,有状元之才。”
众人这下子笑的前仰后合。
“五虎好生埋汰人。”江彬打趣道“你这不是讲人家鲁班门前耍大刀吗?”
他为人豪爽,最喜欢交朋友。和郑直认识也有六年,自然不陌生。只是之前,江彬不过将郑直看成了郑虎跟前的一个幼弟。这次却不同,江彬不但承郑直人情,还真的将对方看成了弟兄。讲到底,大伙都是糙汉子,最喜欢的就是敢拼敢干的人。只有见过战阵的人,才懂那条破败的边墙意味着啥。
郑直也不理会江彬这讲的四六不靠,笑着举杯与对方共饮。他已经认出江彬就是前世劫狱之人,还有江泰,而李怀应该也在。别看江彬为人孤傲,却对有本事人向来十分亲热。因此,对于李怀至今生死不知,他心里是有气的。这次全军班师,江泰却找了借口留下了。说是顺道回乡探望家里人,可实际应该是寻找李怀。
郑直也有相同的看法,所以这次贺五十被留了下来,边养伤边与刘仲淮一同找人。
郑仟与郑修坐在旁边,一边吃一边听众人东拉西扯,想的却不一样。
这趟虽然凶险,却总算平安。郑修还被郑直照顾,在右卫城的牛马市小赚一笔。若不是害怕不安全,想念妻子,他也就和唐玉璞一同在右卫城开荒了。此刻听到郑直等人荤腥不忌的话题,更多的是听个热闹。
郑仟却不同,郑虎一见面就对他多加宽慰,江彬等人对他也比以往亲热许多,甚至愿意拉着他一起吃酒。这要在之前,郑仟一定高兴,可如今只有满满的羞愧,继而是排斥。因为他晓得,自个不配。
这世上有一种人活的很痛苦,就是碌碌无为的善良之人。他们不会记住曾经的善举,却对做下的每一件错事,都会坐立不安很久。
郑仟之所以要立战功,除了为家里,又何尝不是抢了郑佰的娘子,心怀愧疚想要日后补偿对方。却不想战阵之上,刀枪无眼,这不算啥,他挺过来了。可是因为他的出谋划策,连累了数百朝夕相处的弟兄,自责让他崩溃;鞑靼人的穷追不舍又让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默默无闻的死了。以至于做出了坑害李怀的举动。
更让郑仟耿耿于怀的是李怀最后的那句话,虽然没有讲完,可意思他已经想懂了。对方是打算留下来,掩护他逃走。每每想起这,就让他要发狂,发疯。
夜风凉凉,吹拂在无际的荒野,野草随风摆动,似是摇曳的舞娘般不停舞动腰肢。
醉醺醺的郑仟被江彬和郑修扶着回到了馆舍放到榻上之后,江彬就回去继续和郑直拼酒去了。郑修则开始梳洗,准备休息。这时,郑仟却坐了起来“哥,你打俺一顿吧。”
郑修哭笑不得“俺力气小,打不动三哥。”
“那就骂俺一顿。”郑仟突然抱头痛哭“骂俺一顿,俺心里好受些。俺不是人,俺该死!”
郑仟一路上闷闷不乐,郑修是晓得的。郑虎他们讲,这道坎只能郑仟自个迈过去,旁人都无能为力“三哥。”坐到对面“俺们都不是四哥,也不是十七弟。莫强求,只要尽力就好。”
郑仟欲言又止,终究长叹一声,躺倒不吭声了。
这么一闹,郑修也无心梳洗,躺了下来。那个儿子是怎么来的,他自然清楚。丁氏自从回来后就对他一改往日的体贴,郑修也懂,不是对方变了心,而是感觉委屈,屈辱。可总归有儿子了不是?如今长房只有他有儿子,他的腰杆都是直的。
对于郑虎要分给他军功,郑修拒绝了。一来真的不喜欢砍砍杀杀,二来他想做文官捞银子。这靠郑虎或者郑宽都不行,只有丁氏能帮他。
被人骑一次有了儿子,再骑一次,说不得他也可以做官了。想到丁氏打探到的消息,郑修笑了。瞅了眼天上的明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十三姐枯坐房中,收回看向月亮的目光,不悲不喜。杨千户终究是死了,这在目下的宣府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毕竟当时兵荒马乱,事后又有洪水。如此也就意味着她又做了望门寡,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十三姐不想再嫁人了,所以这次回去,打算去尼庵出家,她甚至都不想再跟着回京。有了这种想法,十三姐的心就再也无法平静,所以她打算今夜就走。潇潇虽然不赞同,却还是答应跟她一起走。
正愣神,潇潇走了进来,在昏暗的灯光中对着十三姐点点头。
十三姐立刻起身,拿着准备好的包袱跟着对方向外走去。